林衍眼神阴鸷地盯着她:“我像什么样的?你要是能说出来,我就让你画。”
可惜沈珣却苦恼了,她在文字上才过启蒙,词汇尚浅,不会表达。
日暮又至,沈珣离开了。
仆妇进来为他准备吃食。
神情已恢复平静的林衍望着空空的院落,喃喃自语:“她太讨厌,我怕我忍不住动手。”
仆妇一脸淡定地为他披上白裘:“公子怕是病糊涂了,尽说胡话。”
然而接连数十日,沈珣真就被这道题目困住,再没来烦他。
那段时日,她乖得离谱,除了吃饭睡觉,也不再出门看人看狗,整日泡在书房里,遇到看不懂的便缠着祖父和教书先生给她讲。
见她专注至此,祖父也乐见其成,只当她是受了林衍的影响,能静下心来读书认字。
可大才的心思谁能猜透。
苦寻多日,真被沈珣找到了一个自认为“合适”的词来。
她兴致勃勃地撩起裙摆就往林衍院子跑,婢女姝儿一看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,着急忙慌地也跟着跑去。
一见林衍正在院中晒太阳,沈珣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跑过去,差点扑到人怀里。
“林衍,林衍,我知道了……”
林衍嫌恶地扶她起来,又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。
“知道什么了?”
沈珣看着他,露出一副笑意盈盈的乖巧模样,恳求道:“让我画你吧,我画过市井妇人、画过路边恶狗、画过山水草木,画过很多很多,唯独没有画过……奸邪。”
“……”
满院子皆是沉默。
姝儿反应过来,忙上去捂住沈珣的嘴。
“小公子勿要见怪,我家小姐年纪还小,不是有心冒犯。”
然而阳光下,林衍鹤羽般的眼睫阴翳下,一双寒眸蕴着笑意,直直望向沈珣,并不言语。
不过最终沈珣依旧未能如愿,至于原因她已经忘了,只依稀记得不久之后,林衍便搬离了沈府。
一眨眼,十年过去了。
——
陈景二十一年,上京城。
“骨先生又出新作了。”
“快看呐,依旧未署名,不过观其画风,定是骨先生无疑。”
“骨先生就是骨先生,旁人模仿不来。”
上京城最大的文人聚散地——云墨台,是一座三层楼高的酒肆。
中间悬空之地,本悬挂着当世书法大家王扶风飘逸出尘的题字,如今被撤下,换上由集贤院最新评选出的一幅无名无印之画。
集贤院是自翰林书画院被撤之后,大凉公认的最权威的画院机构,每年由各地分支机构选出前三名送至京中,再经由多位名流公开评选。
这一盛事与颍川文会齐名,最终优胜者能获得额外荐举,直入国子监。
陈景十一年颍川那场上巳文会,半路杀出的大才凭一幅风荷刷新了画坛之风,然而大才本人迟迟未出现,文人仰慕其画中风骨,故而称之为“骨先生”。
酒肆里,底下一众人等望着那幅无名无姓的画,频频感叹。
“自陈景十一年那一幅痛定思痛的风荷起,要说十载画坛风流,骨先生可占去一半。”
“不愧是邝宗师亲点的天才,画风凌厉,骨韧至此,连圣人出面招揽亦不曾露面。”
……
客座上,一戴着帷帽的女子放下茶杯,提起裙摆,对着旁边的婢女示意。
“走吧。”
这几年,沈珣越发低调了。
以前她还会出席京中闺秀的聚会,顶着画坛大家之孙的名头,画些花鸟虫鱼附庸风雅,不过最近越发懒散,连门也不愿意出了。
祖父让她收敛锋芒,于是她学着做一名世俗眼中的大家闺秀,人前藏拙。
偶尔给集贤院投稿,已是她做过的最出格之事。
京中风物无外乎那些,繁华之地,物欲漩涡。
大凉地广,尚且没有系统的风物画志。当年颍川一游后,她心中便埋下了一颗自由的种子。
她打算端午之后便跟祖父开口,沿淮水一路西去,看遍九州风物,再编画成册。
什么附庸风雅?她要做大凉建朝以来,九州风物画志第一人。
然而世事难料,动辄无常。
藩王刘氏被削,因为旧时一幅《刘濂锡夜宴图》,画中人皆受牵连,就连画师沈阑亦被有心之人编排为刘氏朋党一列,未出禁中便被锦衣卫秘密扣押起来。
这消息还是沈阑门生冒险递出的。
“都说那诏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,不知老师现下如何了,抄家的旨意一早便下,怕是过不了多久,锦衣卫便会来人,让你家小姐早做打算吧。”
管家沈涂匆匆谢过来人,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沈珣。
府中顿时风声鹤唳,下人慌乱如麻,哭叫连天,唯有在沈家待了四十多年的管家还算镇定,请示小主人。
“小姐,府中不保,不如先回沧州老家避一避?”
然而正处风口浪尖的人依旧看不出情绪,不知是真淡泊,还是吓傻了。
“圣心既定,避有什么用?”
沈珣看了一眼众人,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,方知自己才是那个需要立刻做出决断之人。
“涂伯,召集大家都到前院来吧。”
端午雨水足,顷刻之后,黑云压顶,倏尔开裂。
“马上要下雨了,莫要让大家淋着雨走。”
换做从前,她会疑惑,下雨撑伞便好,为何会寒了心?可如今,她望着阴沉沉的天,再无力说出那样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