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寻常。
人界这样的村庄,实在……寻常。
所以情况应该是这样:没有等来想要的婴孩,老李大失所望,直接将周少清第五个孩子送走,周少清从此失了魂。
然而按沈韵所说,离体的魂魄不能在旁人身上寄托太久,必须在半个月以内,将陈晚汝身上那缕魂魄归位。
萧约叶尽力找过小茉可能在的地方,可老李一提起这个孩子就满眼晦气,李殷则一边“你们可要想办法啊”一边死也不说出小茉在那里,被逼急的老李甚至不悦地拍过桌,吹胡子瞪眼:
“已经有四个了,再接回一个赔钱货做什么?蠢!”
然而怒气冲冲走出去的老李,一会儿又折了回来:“夏姑娘。”
萧约叶冷静地开口:“说。”
“你们还是要想办法,”老李干巴巴道,“阿殷他媳妇……”
萧约叶看着他。
老李道:“还要怀孕呢,万一后一胎是孙子呢。不然我们也没必要给她续命。”
萧约叶目送他走远,有一刻想晃荡晃荡他脑子,看看里面的脑浆是什么形状的。
她站在田埂上,多少有点怀疑自我:我什么时候开始,越来越静不下来了?
若是早年的她,遇到此般,不管对方多属于抽象派,也不会这样一点就着。
眼前几只鸟雀从稻草人肩上掠过,她不由自主走神片刻,这些年她几乎把东玄每个地方都走遍了,然而看过的东西越多,她反而越发失却早年的淡然,也许是学会了任性,也许是……
——她纯粹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了。
少时她看着林霏开死在眼前,此后一场羽渊叛乱,民间万里悲苦,她初初萌生想护世如初的愿望,让万物宁安。
她永远不会为谁改变自己的心念,可确实在遇见穆安羽后……对所谓的对错迟疑了。
如此,她如今不回三清阁,更大的原因,像在世间流浪,游天下,寻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答案。
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。
沈韵站在她面前,打量她:“怎么了?那李老头指望不住,你也不是才知道,为何一副怅然如失的样子?”
见她依旧淡定自若,萧约叶情不自禁地问:“若是李家一直不愿说小茉在哪儿,你有应对之策吗?”
沈韵看她一眼,微微一弯嘴角:“你为什么一定要帮周少清呢?”顿了顿,她补充,“我是说,如果她的魂魄没有寄生到陈晚汝身上,你还会帮她吗?”
萧约叶:“什么意思?”
沈韵闲散安静的外表下藏着波涛汹涌的未知,毕竟萧约叶只知道,此人来自青陵界,可光是看差点死在弥生谷的丰功伟绩就知道,沈韵的命途不顺,也许经历过的挫障根本不比自己少。
“你当我胡说吧,我只是想到一个问题,”沉默片刻,沈韵说,“如果没有陈晚汝,你仍帮助周少清,那算你仁义,但是,若你本身便在一个复杂的位置,这样的仁义心软,是不是反而如枷似赘?”
萧约叶愣了愣,沈韵黯淡的神色落到眼底,还没想完的心事攀涌而上,一瞬间几乎分不清她说的是谁。
“拿周少清来说,如果没有陈晚汝魂魄的事,我依旧选择帮她,”萧约叶慢慢道,“那纯粹是我自己的决定……但我既然定了某个决定,就一定有把握让它平息,否则不会轻易出手,这样,你所说的有关仁义的问题,并不会困住我。我做事素来原因很多,也许为我自己,也许为了我之所爱,不管什么,这些原因一定是能让我撑下去的,如此,功与罪,我大多无所谓。”
沈韵注视着她,良久,自嘲勾了勾嘴角:“那是你对自己有信心。我却没有,我只怕一步走错,全盘皆输。”
萧约叶由衷:“也是可能的,毕竟世间的变故太多。”
沈韵呆呆地看着不断下坠的太阳,又一次回到了前些日子失神的状态:“……其实我最讨厌论是非了,毕竟任何结果都是我自己选的路,就连遇见谁,相信谁也是,我干嘛要剖开来拆解我自己呢……确实大多都无所谓。”
萧约叶想起初见她时,伤她的那把深深的刀,觉得这话和这一定有关系。
虽然不知道刺沈韵的人是谁,虽然周少清的事很严峻,虽然她自己的心境也是乱七八糟。
但她觉得应该开导一下她。
“既然不值一提,”萧约叶斟酌,“那该不谈后悔才是,没有东西能永恒,也许伤你的曾经也真心爱你,如今爱你的以后也会变化,这些事没有定数,不该折磨自己。”
奈何她劝着劝着就揉入了自己的郁结,蹙眉:“就像流言,大多人拘泥于黑白,各抒其词,莫衷一是,要想在中间分辨清,何其困难。”
她后半句话纯粹是想到了穆安羽,沈韵却一无所知,眨眨眼,道:“世人妄言是他们自己的事——但是,非我罪啊。”
萧约叶愣了愣,而后叹息一声,抚掌一笑:“他日你我或可做同道中人。”
沈韵莫名:“为何是他日?”
萧约叶心说因为现在我告诉你的名字都是假的啊,怎么多谈。
沈韵一定程度开解了她,似也因她得了慰藉,凝视她片刻,像是也认可了她,淡道:“我回答你之前的问题,若是老李一直不肯说,我有办法。”
她伸掌,那块鲤纹玉,再度出现在掌心。
她似乎想把它递给萧约叶,然而顿了下,转到稻草人的方向,招呼萧约叶将手放上去。
萧约叶照做。
一刹那,各种画面浮现在她脑海,她看到这只稻草人是如何被一捆捆扎起,如何固定住,如何被涂上颜色,栩栩如生地站在田野里的。沈韵收起鲤纹玉:
“这是我法器的功能,能看到一个事物诞生之初最重要的过程,只要让周少清触摸它,就一定能找到小茉出生时的景象。”
她走了几步,发现萧约叶没动,转过身:“怎么?”
“你刚刚是不是想把这鲤纹玉对我用?”萧约叶沉沉,“如果我没有说那些话?”
沈韵负手而去,笑而不答。“我可没说。你自己臆想的。”
萧约叶总不能扒拉开这个神秘莫测的沈姑娘的脑袋壳子,只好随她去,门前,周少清依旧保持着原样坐着,沈韵将鲤纹玉悄悄放到她手心。
萧约叶眼前晃了一下,周围的一切迅速坍塌,一副又一副景象在眼前浮现。
——多年前冷风萧瑟的深秋,模样稚嫩的周仪桑惶急地找到周少清:“少清,你真要嫁去书墨村?那里可比我们这儿苦……你爹怎么能把你送到那样的地方?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?”
周少清不语,很久才低声:“我还未出生时,我爹与李家便许好了,如今我爹有了新的孩子,对他来说,我走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料峭寒意的初春,周少清坐上简朴的轿子,带着母亲留下的绣花鞋,独自一人离开周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