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没有在“鲸鱼”背上听到那三人后续的对话,但铭文的出现已经暴露了江曜的出身。而且,关于生魂铃……那位大妖漓漓赐予他的——能够读取他人记忆的能力在接触生魂铃的一瞬间又发挥了作用。在他试图从脑中搜索关于容音寺、关于“仙器”天香鼎、关于郝珍珠的仙门往事时,他直接从生魂铃中……读取了江曜的记忆。
江曜的记忆平缓而寒冷——和那个在泉眼里冰做的洞窟差不多。他拥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,却在十三年前遭遇了人生的重要转折。十三年前,容音寺四面楚歌,乔相宜看见江曜在那场“游戏”中因为忧心师兄弟们无法专心,他全程落于下风,态度却隐忍而坚决。可惜时乖运舛,江曜在“珍珍”落入天香鼎时疯了魔,他大声诘问天香鼎为何要这样戏弄于他?
天香鼎笑着道:“当然……因为你只是一个人,你没有与我并肩的力量。”
江曜心如死灰,原本“落败”的他已经落入了“死”的结局,却因为天香鼎的这句嘲讽,拥有了“不愿死”的勇气。他知道自己还同时拥有切片的力量,于是便发誓要去泉眼中寻找“新的力量”对天香鼎进行“复仇”。他不生不死的戾气让他成功在生死的边界遇见了生魂铃,却在穿梭泉眼回到现实时遭遇了薄鱼的迷障——他被自己的戾气困住了,一困就是十三年。
乔相宜想:若不是自己掀开了“十三”题眼,恐怕江曜至今现在还活在梦里。
这和江曜当时说的对上了,但还有一点不一样。
江曜没有跟他说的是,在薄鱼眼珠子——即梦魇破碎的一瞬间,江曜不仅梦醒了,还看到了一种类似于“未来”的新的幻境。
这一幕,和当时摩琅君在“苍龙阵法”启动后的回忆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但,身为窥视者的乔相宜,无法看清那“未来”的详情。
因此,他不明白——为什么在即将回到现实,目睹朔风门对泉眼虎视眈眈的当下,江曜选择放下武器封印泉眼,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向自己交代后事。
甚至,江曜有意不提起四大仙门,好像是为了堵自己即将要问的那些问题。
这让乔相宜又想起了摩琅君——在元京会武“复试”结束前的那个上午,摩琅君也像没事人一样。
他们“切片”,都这样无怨无悔,只相信那个看见的“未来”吗?
“不必伤心,恭喜我吧。”江曜道,“我终于要去死人的国度了,生人的皮囊又有何要紧?而且……这次我不是一个人。”
“死人的国度?”乔相宜道,“那是……哪里?”
“是浇灌地脉的长河、生命树的起点,所有记忆的交汇之处,我们所有人都将重逢的地方——冥界。”
“所有人都将重逢的地方?”乔相宜呼吸一紧,“那我能在那里,见到想见之人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在那里,你可以见到任何想见之人。”江曜读出了乔相宜的言外之意,“不过,我劝你还是不要有这种心思。我知道你有一本不属于现世的书,但那不代表……你是不属于现世的人。活人有活人的路,只有无路可走时,才需要借助神明的指引——很可惜,很多在现世的人并不明白这一点。”
“那要是,我想要的答案在现世无法得到回答呢?”乔相宜道,“曾有一个人,不问我好坏缘由就让我活下来——我活下来之后,他却不知道去了哪里。如果,我在大周、月凉、黎渊、西境……甚至更远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呢?”
也曾有一个妖,只因自己像她的一位故人,就选择背叛了自己的本能救下了他,并赠予他一座缠绕至今的梦魇。如今,他大概知道她从哪里来了,却也清楚地感知到……四方泉眼之内再无她的余音。
人离开现世后、妖离开泉眼后……会到哪里去呢?
“抱歉,时间不多了……这个问题,我恐怕也不能给你答案。”在看见乔相宜的眼神后,江曜选择了退让,“这样……临别前,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“在最早的记载中,生魂铃只是将散落的死魂送回它们原本归途上的礼器,结果在神明的指引衰落后,却被传成了能颠倒生死的杀器。如今,你正手握着生魂铃,也就是说——手握着‘生死’,如果我告诉你,你的‘一念之间’就会让整个大周的‘生死’倒转,你会……这样做吗?”
“……”
半晌,乔相宜摇摇头:“我并没有在其中感受到生死的分量。相反,只感觉到了哀伤。”
“那就对了,每个人的境遇和选择不同,但生死不可扭转。所谓‘生门’、‘死门’也不过是怨气短暂聚集的具现化。而去冥界的路是一条不可回头的路,那里充满了宿命和不可扭转的哀伤。至于我……当我预见我的宿命时,我也曾试图抗争,可还是失败了。”
江曜想:也许,我并没有遇见过成功案例。
“当我看到你时,我就知道,你也有和我相似的经历。你从现世中来,眼中却没有对那些非现世东西的贪恋,硬要我说的话,那更像是一种对未知的求解……和对故人的不舍。但除了那本书外,你的身上沾满了尘世的气息,并没有不属于现世的烙印,这说明那些黑暗并没有把你打倒。于是我就在想,也许你看见‘未来’后,也会不把它放在眼里。”
“所以……我将生魂铃留给你,除了想让你帮我完成那些未竟的事外,还希望你理解——只有活人的命运才掌握在自己手里。”
江曜没有说的是:他还在乔相宜身上看到了一种燃烧的、俯瞰众生的戾气,只不过那戾气被他活人的气息掩盖了。江曜想:也许,他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人,只是后来在尘世的历练中被“改变”了。但若有一天,乔相宜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,也许就再掩盖不住那戾气。不过,他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天,所以就不必说出口。
“好了,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。”他最终还是选了个谜语人式的结尾,“祝你……不要被彼岸的声音困住心神——愿我们在‘新世界’再会。”
江曜的声音消散后,生魂铃的光芒再次升华,两只掉队的小薄鱼挥了挥手,默默跟在了队伍的尾端,找到了“回家”的方向。
与此同时,队伍前排,一只长得“四不像”的生物扔掉了浮游生物做的帽檐,短暂地恢复了神志。
“啊?!我不是逃出来了吗?为什么跟失了智一样跟这些低级生物一起排队?”那生物开始观察四周的风景,“啧……不愧是生魂铃,差点把我也骗过去了。”
这个自称“高级生物”的东西,便是脱离了郝珍珠身体后,短暂附身在异兽身上的“天香鼎”。
“天香鼎”语气微妙道:“不过,眼下没空管生魂铃了,现在有更好玩的路子出现了——听说,这座泉眼的另一端通往西境?”
西境……那可是烟波镜都未曾踏足之地啊。
运河之畔,飞星剑派三人正在分头搜寻那座消失的泉眼。
路千河在泉眼消失的一刻瞥见了绿光降临。不知为何,他产生了种不安的预感。于是,在分头搜寻的路途中,他偷偷将“搜寻泉眼入口”的任务改成了“搜寻生魂铃的位置”——念诵起了古老的咒语。
运河之上,泉眼消失的入口,隐约浮现出了“漩涡”的倒影。
路千河立刻调来机关鸟重新定位“信号”,终于在河畔的另一端寻找到了重新现世的泉眼。
正准备动身时,他手中的“纸人”传来了感应——“信号”重新接通了。
路千河:“太好了,你还活着……你在哪里?我去接你。”
“抱歉……我要失约了。”
“……”路千河的脚步生生停顿,他听出了乔相宜声音中的异样。
那像是一种……刚和“死亡”道别的疲惫。
生魂铃,果然是生魂铃……没有赶上吗?在泉眼里,究竟发生了什么?
乔相宜:“不必来寻我……你知道我在这里就行。”
“……”一向乖巧懂事的路千河第一次学会了反驳,“不行,泉眼的入口好像移动了方位,你等等我……”
“太远了……”乔相宜能感觉到“信号”的距离不太近,“不太方便。而且,我刚刚看了一场盛大的演出……现在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。”
生魂铃在送走那些魂灵后,为他重新开启了一处泉眼的入口。或许,江曜在用铭文封印泉眼时,就已经想好要将这把“生”的“钥匙”交到自己手里。可惜,再次目睹离别的乔相宜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运。
此刻,泉眼恢复了空无一物的澄澈,水面上的天光照彻了往生的怨气,连同泉眼共生的煞气似乎都短暂地涤荡不见了,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“灵犀”圣地。位于“灵犀”中心的乔相宜却觉得,自己匍匐在了世界尽头的荒凉废墟上——
若不是“信号”的再次接通挑动了他的脉搏,他恐怕已经孤独到被世界遗忘了。
神啊,这世间的一切灵气,皆是起源于灵犀泉眼,可若你睁开眼,能否看见这里的枯骨与孤寂呢?
乔相宜知道,只要他略一伸手触摸到那天光,他就能回到人间见到他的朋友们。可他无法开口向他们解释泉眼里发生的一切——不是指发生的过程和事件,而是指感受——他不想将这种孤独的感觉共享,将他们也拉入迷惘的巨网。
更何况,他隐约觉得,来自西境的路千河也许见过比这还要孤独的景象。
“不必等我了。我们……下次再见吧。”这一次,他先说了道别,“替我向他们俩问好,就说我先回去了。”
意识到乔相宜话中所指——生魂铃在他手里时,路千河有一瞬的安心。但随即,这种安心被一种更大的担忧替代了。他在乔相宜方才道别的语句中,听到了一种和过去自己类似的……孤独。
一个人,与他所处的环境产生强烈的冲突时,才会发出这种信号。
可恶……上一次明明是他主动在真州约见,现在说不见了的也是他。那时,路千河觉得只要再见一次乔相宜,那些长久困扰他的幽思就能揭开谜底。可惜,只要乔相宜说一个不字,他就不敢拒绝。
“……好。”良久,路千河贴心地回道。
毕竟,他也是懂孤独的人。他懂孤独的人需要在安静中重新思索人生的坐标,所以乔相宜既然说不要见,那就不要见好了。可是为什么……
想要揭开谜底,却被凭空按了暂停键的路千河,人生中又出现了一种新的体验:他感到了一种不舍的揪心,他体会到了无法保护“想保护的人”的无能为力……他似乎明白了思念是何滋味,但却没有立场说出关心。
路千河想:当人的“棋子”,实在是太过被动了。
在这世上,精明如项真的人会根据利益愿意利用每一个有用的“棋子”,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项真,那个以“游戏玩乐”为取向的郝珍珠就拒绝了他的“人情”,并狠狠扇了他一巴掌。
尽管他保留了底牌,但还是感受到了挫败。他原本寄希望于旅途和历练,想要一直延宕和逃避,直到找到生魂铃后再做出那个“重要抉择”。现在看来,项真早就在等待一个时机来试探自己对于生魂铃的渴求度——她在试探自己得到生魂铃的消息后,会不会立刻结束合作。
路千河觉得,自己还是历练太浅,不够了解人心。就算他现在拿到了生魂铃,在这个随时可能崩坏的世界里,如果不主动掌控点什么,大概率会沦为替别人野心送葬的炮灰。世界不会等待雏鸟长大,更何况,他的谨慎已经让他付出了代价。
也许……他需要考虑“主动”入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