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年的苦楚像一座大山,压得魏三娘身心俱疲,今朝她将身心烙上的伤疤全方位地袒露示人,起伏情绪如洪水传峡劈山,滚滚奔涌、一泻千里,而她枯朽的身躯却难以承载,以致最终力竭,晕倒在审讯室中。
晏菀费了好一阵的力,才将她扶至里间靠墙的小榻上。见她颊上仍有泪珠,低头替她擦拭,却瞥见她头上早生的华发,不由心疼地握住她的手。她那双手也粗糙得厉害,皱皱巴巴仿佛一截老树桩,想必日常中除了要洗那堆积如山的脏衣,还要做饭、纺织、种菜,晏菀忆起卷宗上载录她今年才二十三,比自己都还要小上五六岁。
晏菀松开她的手放进被中,将她腿上崩裂开的伤口重新上药后,又替她拢拢头发、掖好被角才转身离去。门打开后,一眼便望见魏三娘的那对儿女跪在门外,他们一见来人是晏菀,立马猛磕起了头。
晏菀赶紧上前搀扶起他二人,然两人死活不肯起身。
“姐姐,你是好人,会请我吃瓜,也会请大夫上门给娘亲治腿,那你能不能放了娘亲啊?”
小姑娘满含憧憬地仰望着晏菀,殊不知晏菀根本不敢看向她双眼。晏菀将视线移至地面,俯身抱起小姑娘,轻轻说道:“囡囡,你阿娘她很累,在里面休息呢,你是好孩子不应去吵醒她的。”
晏菀将小姑娘高高抱至肩头,同时也分出只手拉拽小鬼肩头的布料,示意他跟着她离去。三人缓缓步行至石拱门下,一眼望见守在这儿、专门候着她的韩束儿。两人相顾无言,却深知彼此意欲之事。
晏菀将孩子交给衙役,让带下去进食,自己则将韩束儿引进竹林。
见左右无人后,韩束儿才开口:“人是我杀的,同三娘无关。”
法理和情义,似乎是天然相悖的两种东西。在此之前,晏菀坚定地选择法理,追凶缉人、绳之以法。可如今呢?她知晓了她想知晓的真真正正、一切的真相,她开始认为她才是那个打碎别人安好生活的恶棍,在魏三娘本就厄苦不堪的命运中再添一块巨石,压倒她那比纸更稀薄的性命。
“她招供了……可她招供了。”
不知为何,晏菀甚至不敢直视韩束儿的眼睛,忍不住仓惶败走。
“律法规定杀人偿命,可韩楞生那恶人的烂命值得用三娘的命偿吗?且佑林、柔善还小,没了娘亲他二人怎么办?所以……韩楞生只能是我杀的。”
“可你还想报你爷爷的仇。”
韩束儿垂头,沉默。
晏菀与她错身,径直走出竹林。
*
东方既白,风朗气清。
然折腾了一整夜,晏菀脑仁一蹦一蹦地疼,胸腔那颗心也一咚一咚地跳,她草草喝了几口清粥,想找方决打听有关顺意赌坊的事,可刚起身透过雕花窗缝隙便看见一大一小的身形跪在院中,这下脑仁更疼、心跳着更厉害。然她更知晓那两孩子一见她就会满府衙地追着她使劲磕头,只好又坐回凳上。
苦恼的她伸手揉乱发髻,终是心软,吩咐叠云将孩子带去审讯室三娘身侧,并捎带去金创药同消炎药粉。
“姑娘,韩小娘子在院外,想见您。”倚翠进屋通禀。
刚送走俩,又来个。晏菀按了按太阳穴,支使倚翠想办法将韩束儿打发走。可经这两番小插曲,也消了去找方决的心思,索性走到书案看起了卷宗。卷宗上的小字又密又乱,加之昨日是实实在在地操劳了一整日,才看不久,晏菀的眼皮就沉重得往下掉,熬了会,决定放过自己,上床躺下好好休息。
夏日炎炎,人也疲乏得紧,可树冠上栖息的蝉却不同,沙哑乱叫,都不带歇息的。吵得晏菀难入睡,抬起两手食指塞进耳中,可仍睡不着,连带人也愈加清醒,脑海中不停闪现魏三娘泣血锥心的自述。
她应是说错了,午后的春光她是见过的。
那是她十四岁时,快到了上高中的年纪,但学费却是一笔高昂的开支,光靠爷爷奶奶收废品那几个钱负担不起,她自己也想放弃,可在踌躇之时,爷爷收到一本旧书,这旧书是古时一无名氏写下的养蜂经验和指南的再版,于是奶奶开始养蜂。暖融融的春日午后,连拂堤清风都带着熏然花香,奶奶端出一碗蜜水,她捧着喝,奶奶替她梳理乱糟糟的头发,告诉她蜜成了、换成钱她就能继续读书,她也能像只小蜜蜂展开翅膀、飞跃万里。
所以,午后的春光是暖的、带着花香,可更是有着希望的。
“长姐,你今日在呀!”
晏菀闻声坐起,见晏芷小心翼翼地端着只小碗,鬼鬼祟祟地欲往花枝月牙桌上放。
“有事?”
晏芷将小碗献宝似地捧到晏菀面前,“孙妈妈做了绿豆酪乳,可蜂蜜只有最后一点了,我自己都舍不得吃,全给姐姐。”
晏菀看了看晏芷手中酪乳,再定定盯着她那双亮晶晶大眼。而晏芷见晏菀呆愣着不动,主动舀一勺递在她唇边。
晏菀张开嘴吃下,甜甜的、带着浓郁的花香,和记忆中的那碗蜜水是一个味道,不禁潸然泪下,“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?”
晏芷见晏菀流出了泪,慌张不已,手忙脚乱地放下小碗,拭袖替她擦泪,“我们是亲人呀!”
我们是亲人呀!记忆中爷爷奶奶也这样说过,原身第一次来到京城,晏家众人也说过。晏菀咧嘴轻笑,抬手胡乱擦拭了一通后,起身快步走到窗前,推开沉重的窗扉,任阳光洒落一地。
“阿芷……”晏菀本想再问问晏芷若是福伯没将她送到自己身边,她将如何?临了,她自己是个孤儿自然知道结局如何,改口道:“蜂蜜有的是,阿芷想吃多少有多少。”
“姐姐,你是想去南院拿蜂蜜?”
晏菀点点头,“怕吗?”
晏芷摇摇头,思索一阵后,又点点头。
晏菀拿出风帽将晏芷包裹得严实,牵起她的手向南院走去,“阿芷,你想子苒、子荇、子莠他们吗?”
晏芷点头,“想!还想阿爹阿娘,二叔、二婶他们。”
“呀!那我得加把劲,快些想法子赚到银子,将他们赎回来。”